1还乡 (第1/2页)
去国离家十数载后,我第一次回到魏河。 一周前,我接到了董秘书的电话。曹顺华去世了,就在他锒铛入狱的第二年。名义上的爷爷走了,子孙却一个也不在,这说不过去。然而曹晚晚不可能再冒险回来,他们大概也舍不得她回来,于是想起了我——一个十岁就被送走,来得不明不白的孙子。 道理我很明白,我本想拒绝的。 “小曹,你爸爸也出来了,刚办的保外就医……”电话那头,董秘书沉默了片刻:“他不太好,你陪陪他。” 我本要按掉电话的拇指悬停,在红色的图标上毫无意义地空划。最后一个好字从嘴里被挤了出来,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。 “护照号发给我,我给你订票。”他接着说。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经历三十多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后,站在江州国际机场出口处等候的原因。两支烟燃完,一辆黑色别克刹在了我的面前。上一次见这位姓董的秘书,还是三年前,曹家刚出事的时候:他连夜带着曹晚晚出境,风尘仆仆地来芝加哥找上我。这位名义上的meimei从此托付给我照顾,而他则悄悄塞给我一张瑞士银行卡和几张签过名的旅行支票。如今,他依旧是一副畏首畏尾的读书人样子,唯独是常来美国看望我的小叔,已经不在很久了。 车驶过跨江大桥,沿着起伏葳蕤的丘陵从国道开进县道,快进入魏河地界。我们之间没有太多话聊,寒暄之后,我只好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发呆:二十多年前,我离开时,桑塔纳驶过的还是泥泞的土路,而现在,当车飞驰过崭新的柏油路面——故乡的变化太多,因此,那种令人魂牵梦萦的乡愁也随着旧物的耗尽而消逝了。 “我父亲……”我开口:“得的什么病?” 董秘书叹出一口气,接着沉默。车里很安静,驶过第二个收费站时,他才回答:“你回去……就知道了。” 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。只好猜。但曹志远大概是不需要我陪的,这我倒是很清楚。离开家后,我们通电话的次数不多——刚去北京时,我每周攒下一点生活费买一张话费充值卡,后来这个频率变成了一个月,一年。即便这样,每年也要丢掉厚厚一沓没有刮开过的废卡;直到我去了芝加哥,废卡就变成了一通等不到的长途电话。我的钱夹里有一张旧照片,落款处是一串模糊的橙黄色数字:二〇〇一年六月一日,而这个日期再往后三个月,就是我二十余年旅途的开始。 这张照片是谁拍下的,我不记得了——但那里头是二十九岁的他,和十岁的我:我蹲在某个公园莲花池旁看几尾游鱼嬉闹,而他在看我。胶片相机的焦距使曹志远变得面目模糊,但大概和我记忆中的一样淡漠严肃。对着我,父亲不常笑。以前我想不明白原因,后来才醒悟——是因为我——这些是不应该出现的政治错误。我只在小叔的手机里见过他笑:屏幕里他头发梳得整齐黑亮,只是比我离开时多出几条皱纹。这个人板正穿着衬衫,任由曹晚晚勾着他的手肘笑。他也笑,嘴角勾起得不多,然而眼睛弯曲迂回,在下眼睫处收敛为一汪潟湖——确实是在笑。 芝加哥的冬季寒风慄冽,但他似有似无的笑偶尔像烈焰一样地烧我。为什么会答应董秘书,我想,或许正是出自于这种说不清的报复心理。 在我思绪疯长的时候,车终于开到了殡仪馆。并没有许多人来悼念,只有几个孤零零的花圈摆在外面,上头贴着白底正楷的七个大字:高风亮节万古存。我跟着董秘书穿过纸做的金银来到内厅,熙熙攘攘是真心假意来往的人,我却怎么也没看见曹志远。 董秘书看到我四处张望的样子,扯了扯我的衣角。 “你父亲在那里。”他指向灵堂角落一张摆满纸钱的桌子。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一个中年人穿着丧服坐在那里。看见他,我的心脏骤然缩紧:背影依旧挺拔、萧瑟,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罪犯——他确实是曹家种出来的,一柄端庄的青竹。 我走过去,离他更近。他的头发穿过束在额头间上的孝带,已经是灰白的颓势,微微卷曲,然后在尾端翘起,很难梳整齐。曹志远在用那双圆润的手叠纸钱,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走到他身后。他变迟钝了,我想:某个午后,或许是九岁,或许是八岁,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,想偷偷拿走被没收的玩具车。走得很慢,没有穿鞋,步伐轻得像猫——可他就是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