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 盘骨 (第1/2页)
婴儿没有记忆——一些精神分析理论使用失忆症来形容我们这一段童年期记忆的消亡。 我不清楚这种说法是否准确,甚至关于对记忆的立场我也保持中立:抛开这些关乎实证主义的争议,人的童年只是一串不连续的碎片,棱镜中的某一环,和一片混沌的电子汤。那里没有事件——你很难凭借某一个场景、气味、音节来锚定它们在时间坐标上的具体位置,然而它们会在你心海里留下胎记,跟随你,纠缠你,怜悯你,收容你。 因此,童年只是一场漫长的梦。 梦里,我总是躺在曹志远的臂弯里,他柔软的手像枕席一样托着我的背。 他的白背心掀起来,我闻到一些汗味、一些肥皂味、一些烟味(或许没有,或许太淡了,或许这只是个错误的梦),然后他让我吮吸他凸起的,奶水稀薄的rutou。是我才长出来的新牙刮疼他了么?曹志远发出吸气的嘶音,然后,叹息,声音像现实里一样低沉。 他左手小指被我握在手里,嬉闹,有微微起伏的骨节,“不要闹了,mama好痛,”那些无法理解的文字拼凑在一起,最后组成了一个熟悉的代号,“小飞。” 曹志远嘴唇张开,又让牙齿与温厚的下唇轻轻咬合,我知道,那意味我。 十四岁时第一次梦遗,我怀疑自己疯了。因为,首先,那显然是不道德的、荒谬的、不符合伦理的;其次,他是我的父亲,怎么会有奶水?最后,那时我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曹志远,我已经完全明白,这个生命是不受祝福的——他怎么可能让我攥着他的小指呢。 可当我收到这份出生证明,我又开始恍惚:那只是个潮湿的春梦吗? 我时常希望是我搞错了梦与真实的界限。但和出生证明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合照:那不是个梦。 就算是,它也是个曾经被人小心地、珍重地裱进相框,放在办公桌,或者书架上的梦——因为照片四边有深深的压痕。 它必然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拍下的,它必然是被那种并不专业的、只在旅游景点出没的摄影师拍下的。一个人问,要不要拍张照?另一个人说,我不喜欢拍照,你又不是不知道;他说,机会难得,咱们可不容易来资本主义社会一趟,贵点就贵点—— 于是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留下这张相片:一个傻笑的人揽着一个不苟言笑的人,后面是荧光管的五颜六色和不舍昼夜的川流。那下面是一行端正清秀的楷书,蓝墨水快要褪色:二〇〇三年冬,齐飞宇曹志远于纽约时代广场。 她说得没错,我和那个已死之人确实有一张如出一辙的脸。 以前,孙志彪每次来美国,都告诫我不要去找曹志远要什么答案:他诚心诚意地觉得那是一种真理,因此他活着,不是为了吸就是为了嫖——回去被父亲训一顿——下一次依旧顶着一张浮肿的脸来。原来,孙志彪那时已经看出来,我和他一样被曹家欠了许多债,而他要不回来。 小叔说自己是被派来讨债的鬼,其实我也是。就像现在。我正在曹志远的房间里,把他压在床上。他的手腕被我别到头顶,而他那点挣扎的力气对一个酒鬼来说什么也不是。 我说,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,爸。 “曹于飞,”他一只脚瘸着,被我膝盖顶开的两腿全使不上力气,“放开我!听到没有——” 我说,你不要动了,我没想弄疼你。 我又说,你知不知道这张照片? 我划出手机上的照片给他看。 他不出所料地沉默了。他总是这样,对待他不想回答的问题,要么皱着眉回避,要么发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