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烟村 (第1/2页)
回到酒店,我只觉疲惫不堪。把自己扔进绵软的床上,我昏睡过去。 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。 梦里,十岁的我面对铁石心肠的曹志远,只知道不停地哭。我知道这不是真的:因为孩子的时间感与成年人全然不同,而越是在人生的幼年,知觉就越近似一条无限延伸的线,钝拙,但漫长——事实上,十岁的孩子并没有落下一滴泪,因为他不知道未来所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种境遇(去北京?太棒了!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么北的地方……);而一个三十岁的人,也并不会哭,因为他已经过了痛哭流涕的年龄了。 可梦里的哭声是这样真实而吵闹,当我走出这座记忆的迷宫时,枕头已经被濡湿了,噩梦的余波像布料上的水痕一样开始蔓延。我走到浴室,打开淋浴喷头对着自己冲。落地窗厚重的布帘后透出一点强烈的光:已经过了中午,手机上有三条短信和数个未接来电。 /曹先生,请您有空时一定回电。小董。/ /领导有事找您。小董。/ /急电。小董。/ 董秘书,在我眼里是一个很可笑的人。曹家已经树倒猢狲散,我看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对着曹志远鞍前马后的必要。何况他现在已经被下放到乡里,早就不再是县长秘书了——这样看来,不应该叫他董秘书,可我没有问过他真名,也没有那样做的理由。 把头发擦干,我回拨了过去。 “喂?董秘书……” “于飞,”接电话的人却并不是小董,“晚上回家吃饭。”是曹志远。像昨天一样,他在电话那头仍是以一种惯常而不容置喙的语气使用命令句。 “怎么了,”我说,“想起我这个便宜儿子了?” “今天你爷爷头七,回来给他上柱香,”他顿了顿,末了又说:“不要闹了,小飞,听话。” 他喊了我的乳名。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:事实上,我很怕曹志远这一点。名字自有其意义,在某些传统的仪式之中无限近似于人的魂灵——因此,每当有人呼唤那些精心编织、排列独特的代号,就会将我再次拉入时间的涡流之中。“小飞。”上一次他这么叫我时,我还在牵着他的手迈过稻田间,蛛网般的沟渠。 曹志远手心很软,食指有浅浅的笔茧。 “好。”我大概是真中了叫魂的咒语,所以才答应得不明不白。 市区到曹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。我下楼时,董秘书已经在等。沿着湍流的东江驶出城市,建筑次第稀薄,路的尽头只剩下山丘的脉络,连绵而广袤;而三角洲的最末端就是曹家村,我只记得这里每逢下雨时就蒙起薄纱,于是我叫它烟村。我就是在这里度过了童年,曹志远大概也是——不然,无法解释我们如出一辙的,灰蒙蒙的眼睛。 刹车踩在了曹家旧宅门口。 还是青砖黛瓦,一片肃穆的墙,尽管这座幽宅已经不复以前的热闹:那时候来拜访的客人很多,现在连院子里的兰草和鸟兽都散尽了。曹顺华去世之后,大概也只有曹志远一个人住在这里:疏于打理的门庭砖石间竟然冒出来一些及膝高的杂草。和我记忆中的不怎么一样。不过,这里热不热闹,冷不冷清——我心一沉——说到底,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没有见过很多曹家的客人,因为每次曹志远都会把我领进内堂。隔着木头门,听着外头推杯换盏,困了就爬到他的床上睡觉。 小董还在喋喋不休,转过头对我说领导终于有心情让他去买些花鸟。 “董秘书,”我靠上门栏, “这么关心我爸,不如你去给他当契仔?” 他眼睛瞪大惊恐看我,脸红到了脖子根:“小曹哥,你这是说什么?” 我还想搜肠刮肚说点垃圾话,转头就看见曹志远正拄着医用拐杖在照壁前瞪我。 “爸——”我刚想上前去,谁知小董先我一步去扶住了他,于是我伸出的那双手就显得有些尴尬了——只好半途拐了个弯,挠了挠我自己的脸。有点自讨没趣:你们俩看起来才像父慈子孝,而我很多余。 内厅的黄花梨桌子上,盛着米饭的小碗已经围着摆了一圈,上头